突如其来的友善讯息,来自看上去魅力十足又事业成功的陌生人……这样看似愉快的偶遇,却可能是“杀猪盘”感情骗局的开始。近年来,全球各地杀猪盘受害者蒙受的损失达到数亿美金。
在骗子们光鲜亮丽的人设后,是黑暗的犯罪网络:许多网上诈骗分子其实是人口贩卖受害者,被迫在东南亚如监狱般戒备森严的园区操作骗局。
BBC国际频道的调查揭露诈骗园区内部运作,并独家采访了一位正在国内“度假”的前诈骗集团老板,他披露杀猪盘骗徒们诱骗受害者的各种伎俩。
深沉有磁性的嗓音是“晓最”最引以为傲的技能。每当他跟目标受害者通上电话,她们总会听话,把钱拱手奉上。晓最不愿用他的本名受访,却很乐意分享他作为前职业骗徒的秘诀。
诈骗受害者在他口中是“猪”,而他的目标是“养猪”、最终“杀猪”,即是与受害者培养信任和感情,引导他们在虚假的加密货币投资平台上充值。在最后一步,他将榨干受害者的每分每毫。
“万变不离其宗,杀猪盘都是有一点,就是感情。通过感情,可以让他相信你。”来自中国的晓最年近三十,几乎烟不离手。他穿着假冒的古驰睡衣和拖鞋,在柬埔寨金边一间安全屋里侃侃而谈。
他称他带领的诈骗团队近年来诈骗了数百万美元,他本人甚至写了一套杀猪盘的话术,教他的手下们如何一步步诱骗受害者。
“在过程中,一定要跟客户铺垫所谓的扎心故事,”晓最说,“女人下意识就很心疼,很想用这所谓的母爱去来关心你。”他常用的一个人设是白手起家、上进温柔的企业高管却遭遇前妻的背叛,这让他赢得了许多女性受害者的同情与信任。
在互通讯息之后,晓最经常给他的诈骗受害者打电话,用声音来魅惑他们。“在我们这个行业的术语里,这叫做话疗。”
像晓最这样的网络骗徒在行内被称为“狗推”。他们经常在约会网站、社交媒体和聊天软件上找寻猎物。
“我们通常会用的包装人物都特别帅 、多金,又有责任心,又懂得关心人。”晓最称,这些人设包装都能轻易在网上买到,或是直接从网红的社交媒体上盗取。有时,骗子们还会用人工智能深伪(deep fake)软件来与诈骗受害者视频对话,让骗局更具说服力。
“我就能让你视频的时候,我就是刘德华。嘴型都一样,有专门这样的软件。”
最终,话题会转移到加密货币投资上来。
“进行所谓的造梦,”晓最说,“就比如说,受害人是北京的, 跟受害人说,我想跟你一起在北京生活,北京一套房子要上千万。那么,我们现在共同努力来赚这个钱。”
在2022年1月,一个如出一辙的人设故事打动了身在北京的“Joyce”。当时,35岁的她以为自己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可靠的伴侣,他称会从上海搬到北京来与她一起生活。为保护隐私,Joyce以化名受访。
“他是一个创业青年,然后也是自己孤身一人,”Joyce对BBC说,“当时没有想过,他是骗子。”
骗子谎称有内线交易情报,引导Joyce往一个虚假的投资平台充钱,还主动替她注入额外“资金”。从平台账面上看,Joyce似乎获得了高额利润。在她耗尽储蓄后,骗子鼓动她向银行借贷以及申请网贷。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状态,简直是太疯狂了,真的就已经麻木了,已经好像不是钱一样的,就是数字。”
Joyce注意到不妥、想从“投资账户”中取款时,她才发现根本无法取现。
她总共损失了接近80万人民币,其中大半是借款。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家人就觉得,你真是太愚蠢, 一点防范的意识都没有,”Joyce回忆道,“我那个时候就崩溃了,我大哭。”
如果Joyce无法偿还债务,中国的社会信用评分系统会把她列为失信人,这将严重影响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为了偿还债务,Joyce做多份兼职工作,其中包括在网上直播古典舞。
“好好的一个人生,就是一个骗子,可以改变整个人的人生轨迹的。”
杀猪盘在2017年兴起,最初受骗的多为中国受害者,但在近年这类骗局开始走向国际,越来越多身在亚洲其他地区及欧美的人士受骗。
随着中国政府在境内打击这一骗局,诈骗集团将重心移往在东南亚,尤其集中在柬埔寨、老挝、缅甸、泰国与菲律宾。近期,诈骗网络似乎延伸得更广,在阿联酋与格鲁吉亚发展据点。
晓最曾参与管理的诈骗集团位于柬埔寨海滨城市西港。西港一望无际的洁白沙滩曾是游客趋之若鹜的目的地,不过近年来,以赌场为主的大量房地产开发项目充斥了整座城市。诈骗集团以赌场作为掩护,逐渐在西港聚集。
因为新冠疫情与柬埔寨当局打击非法网络博彩,许多投资者在近年离开了西港,在此留下一千多座烂尾楼
在西港,晓最管理过一个40人的诈骗团队,其中包括了被迫行骗的人口贩卖受害者。
“我买过人,也卖过人,”晓最气定神闲地说。他称,人口贩卖在当地的网上诈骗行业十分常见。
当“弟弟”(化名)得知自己的售价是两万美金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货架上待售的商品。
“他们是当着我的面买卖的……你加我减这样,”弟弟回忆说。
今年30岁的弟弟此前在中国的一家网吧工作。2022年1月,因听信熟人介绍一份游戏业的高薪工作,他决定离乡背井去打工。当时他没想到的是,他会被贩运到西港一座守卫森严的赌场园区,被迫在网上诱骗他人。
BBC在弟弟被困期间与他取得联系,他每日秘密录下他在诈骗园区中的生活状态。
“来时(园区头目)就跟我说了,想跑的话,直接打死,”弟弟在日记影片中低声说道。
弟弟称,他不被允许踏出园区一步。园区出口处有保安把守,办公室里到处是监控镜头,而办公楼与宿舍楼的窗户都安装了铁栅栏。
弟弟说,他被安排到国际杀猪盘的小组,每天通宵达旦工作12小时,要在网上给一百个身在欧美的人发出私信。如果达不成指标,他要加班加点,甚至会面临电击、殴打等暴力。
“这里面根本没人在乎你的死活,只是要你给他拼命赚钱!”弟弟在日记影片中说。
弟弟称,有多个诈骗集团在园区内运营。仅仅在他所在的公司,就有数百名骗子每天全天候从事杀猪盘等感情诈骗、加密货币骗局、洗黑钱等非法活动。他们几乎都是2、30岁的年轻男女,来自多个国家。
在近几个月内,有数千名像弟弟一样的年轻人受骗、被迫加入网上诈骗行业。
诈骗集团获得人力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一名人口贩运受害者告诉BBC,他是在街上被绑架后被卖到诈骗集团的。在西港,坊间甚至流传着中国人是“行走的美金”的说法。
就连晓最也遭遇了贩运与虐待。在他要求更高的利益分成后,他的老板叫人把他推倒在地上,拳打脚踢。
“当时我心想,完了我这次,肯定命保不住了。”
晓最最终保住了性命,但被打得浑身是伤,还被转卖到另一个诈骗集团。不过他最终成功逃脱。
晓最曾经以恐惧来管理他手下的“狗推”,但如今,他自己也深受恐惧折磨。
“我之前那个老板,他现在逮住我,百分之百要了我的命。”晓最说,他如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
“我其实恨透了这个行业。以前很多客户被骗完以后,哭得撕心裂肺的痛。”他说,从今往后只想要平平淡淡过日子。
被囚四个月后,弟弟给BBC发来一条告别讯息。“我真的不愿去害人……我真的撑不住了……最后跟你们说声告别。”
随后他在网上销声匿迹了好几个小时。当他终于重新上线时,他发来一条激动人心的消息:“我逃出来了。”
当弟弟决定从园区大楼纵身一跃时,大约是清晨四点,正是诈骗集团的用餐时间。当时外面正下着雨,夜色与雨声成了他的最佳掩护。
弟弟在宿舍三楼两架空调外机之间找到一处缝隙,刚好足够让他跻身通过。
“我也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直接往下跳……摔下去就已经很疼了,基本上是走不了路了。”
他刚好落在园区外围的草地上,随后一路爬到马路上,拦截了一辆出租车。弟弟给了司机100美元,那几乎是他身上仅有的所有财产。他让司机远离园区,一路往前。
弟弟逃出来后,拦截了一辆出租车,给了司机100美元,那几乎是他身上仅有的所有财产。
晓最与弟弟最终都安全返回了中国,但数以万计的骗子仍在操作杀猪盘,寻找他们的下一头“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