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杜苏芮”残余环流对京津冀地区带来的强降雨已经结束近一个月,洪水虽已基本消退,但受灾地区、尤其是蓄滞洪区内人们的生活仍未完全恢复正常。 如何评价各地应对这场“140年一遇”强降雨的表现?还有哪些可改进的空间?作为防洪“底牌”的蓄滞洪区建设与经济发展,该如何协调?在极端天气不断增加的大背景下,中国的防汛工作又面临哪些挑战? 为此,界面新闻近日专访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贾绍凤。贾绍凤主要研究水资源管理、流域综合管理与区域可持续发展。他曾多次到过涿州,此次京津冀强降雨发生后,又到多个蓄滞洪区走访调研。 贾绍凤向界面新闻表示,随着洪水退去,此次防汛工作的经验和反思也应被不断总结。随着经济快速发展和全球气候变化带来的极端天气增加,人与洪水的博弈将更加激烈,这警示防汛抗洪工作必须有长远规划。 面雨量不到“100年一遇”界面新闻:此次京津冀强降雨过去将近一个月,你如何评价各地的防洪工作? 贾绍凤:首先要承认,这次应对比北京“7·21”洪水(发生于2012年7月21日)时做得好了很多,不管是预测、预警、应对都更从容,尤其是北京主城区几乎没有明显问题,但是北京的山区洪水比较大,比如门头沟和房山,普遍预料不足,反应不及时。客观地说,还是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 界面新闻:具体你认为哪些方面的防洪工作还可以改进? 贾绍凤:现在发出预警,都是对某个区,某个县,发布某个级别的提示,但没有预警到某条河,某一家人会不会被淹没,水位上涨到哪里,是否应该撤离,目前还缺乏这样很精细化的预警。但从技术手段看,我们是有能力做到精细化水平的,这是未来需要改进的一个方面。 界面新闻:一些地方灾情比较严重,比如河北涿州,这次强降雨被称为“140年一遇”,是不是意味着有些损失很难避免? 贾绍凤:首先需要纠正一下,涿州的洪水并没有到“140年一遇”,实际上还没有超过“63·8”那一场洪水(即1963年8月发生的洪灾),那次比现在还大。这里有两个概念需要澄清,北京说的“140年一遇”,指的是“点雨量”发生的频率,是把北京每年所有气象站观测的降雨量中最大站雨量,做出一个长系列排序,统计发生的概率。本次降雨中位于昌平的王家园水库观测站降雨量最大,对比历年数据在140年来排第一,所以我们说点雨量达到“140年一遇”。点雨量反映的是某个站点的降水量,通俗说就是“某地下了多大的雨”。 但对江河湖泊来说,点雨量并不能代表整个流域的降雨情况,所以在防汛抗洪以及水库拦蓄泄洪等决策中,更看重另一个指标,即“面雨量”,它指的是整个区域内的平均降水量,是整个区域内所以观测站降雨数据的加权平均值,更能客观地反映整个区域的降水情况。从面雨量这一指标来看,此次京津冀强降雨可能只有几十年一遇,没有“63·8”洪灾那一次大,可能超过“50年一遇”,但不到“100年一遇”。 界面新闻:目前公开信息好像没有介绍此次面雨量数据和相对历年的水平,你是如何做出这一判断的? 贾绍凤:水文部门应该已经做了统计,可能暂时还没有公布,但我们根据已经公布的某些数据,比如某几个站的降雨量数据,或者某些区域的降雨数据,或者多少河流发生大洪水,可以大致作出推断。还有可以通过降雨的总量推算,“63·8”洪水下了600亿立方米的雨,这一次是400亿立方米的降雨量,比上一次少多了。此外,这次降雨有20多亿立方米水入海,“63·8”洪水8月份产洪总量为301亿立方米,水量很多入海了。当然,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当时的地下水位很浅,降水渗入不到地下,直接流入了大海,现在华北地下都成了“漏斗”,很多水都漏下了。因为地下水常年被超采,水都快被抽干了。 防洪准备亟待提升界面新闻:你提到1963年8月那场洪水,我们知道那场洪水发生后海河流域启动了大量防汛工程建设,对未来几十年华北地区的防洪意义很大,此次涿州灾情中这些防洪设施有没有发挥作用? 贾绍凤:“63·8”洪水过后,毛主席题词“一定要根治海河”,从1964年开始,我国在海河流域启动建设大量防洪工程,一直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才完工。当时,上游几乎每条河都建了骨干性控制水库,下游挖了许多新河,我们熟悉的朝北新河、永定新河、子牙新河都是那个时候开挖的,为的就是尽快把洪水排到海里去。上面水库拦截,下游老河道疏浚,新河通道也打通,中间又修了很多蓄滞洪区,包括这次启用的蓄滞洪区,许多都是那时候修建的,这样整个“上蓄、中疏、下排、适当地滞”的防洪体系就建立起来了。这套体系面对应对这次强降雨起了很大作用。 “63·8”那次洪灾的降水核心区在海河南系偏南的邢台、石家庄、保定西南部一带,所以后来防汛工程的建设重点也放在那一带,而偏北的涿州附近拒马河、大石河及其下游琉璃河等,都没有很好的防洪调蓄水库。而这次降雨的核心区在燕山和太行山交汇处,从北京门头沟、房山到下游的涿州,灾情很严重。 界面新闻:如果在涿州上游修建了调蓄水库,是不是这次的损失就会减轻? 贾绍凤:实际上,在1958年之前,河北省在拒马河上规划了一座张坊水库,这里正好位于拒马河的出山口张坊镇。但1958年,房山区从河北划入北京,拒马河成了一条界河,规划的张坊水库涉及河北和北京两地,因为不同行政区政府的考虑不同,这一建设计划就被搁置了。 涿州这次的洪水除了当地降雨,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山区来的洪水,当地积攒的水我们一般叫“涝”,外来的水一般叫“洪”,拒马河上游,包括北京房山区、河北自身面积较大的涞水县,山区的来水出来后,一下子冲到涿州,涿州正好位于出山口的冲积平原,山区的河道坡度很大,到了平原坡度变缓,而这里的河道防洪标准很低,有些都不到10年一遇,这么大的洪水来了肯定要溢出河道,把两岸的低洼地淹没。如果拒马河出山口之前有一座水库,可以很好地调蓄山里来的洪水,那么涿州的灾情就不会这么严重。 界面新闻:华北过去经常发生旱灾,很少见洪水,这种情况下当地对加强防汛工作,修建防洪工程是不是也缺乏积极性? 贾绍凤:是的,以前海河流域的状况是有河皆干、有水皆污,缺水是主要矛盾,关注点都在如何解决缺水问题。海河流域几十年都处于干旱期,永定河几十年没有水,这几年进行生态补水才有水的,这一带老百姓有个说法,不叫“防洪”,叫“迎洪”,欢迎洪水的到来。“63·8”洪灾到现在刚好60年,也就是说很多60岁以内的人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洪灾,70岁以上的可能才有点印象。平时大家忙着搞建设,也麻痹了。 但我们做研究工作的都知道,水文是有周期性的,干得越久,发大水的概率就越大。前几年我向上写过一份建议,曾提出长期干旱过后,要警惕大洪水的到来,河道要清淤,堤坝要加固,搞建设要避免那些风险高的地方。 蓄滞洪区应该精细化设置界面新闻:此次洪灾河北启用了7处蓄滞洪区,涿州也启用了两处蓄滞洪区,我们注意到蓄滞洪区内有大量居民和企业,财产损失较大,如何平衡防洪和经济发展? 贾绍凤:防汛抗洪和经济发展的矛盾一直都存在,但并不是说我们没有解决办法。目前,蓄滞洪区管理太粗放,一个蓄滞洪区都是几百平方公里,大的像大陆泽、宁晋泊蓄滞洪区甚至到了2000平方公里,那么多人生活在蓄滞洪区,对经济发展、各种建设都是有限制的,而且大陆泽、宁晋泊蓄滞洪区平均每10年启用一次,那里面的人们怎么安居乐业?怎么发展经济?还有东淀蓄滞洪区,虽然人都搬出来了,但淹没的区域都是耕地和养殖场,人们的生产资料没有了,还要解决生计问题。洪水过去快一个月了,我前几天去现场看,水还没有退完,可能还要等几个星期。 蓄滞洪区的管理应该更精细化,结合我们的国情和新的形势,我的建议是,在这么大面积的蓄滞洪区里,拿出比较小的低洼地带,可能只有几分之一的面积,比如大陆泽、宁晋泊蓄滞洪区现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面积,拿出200平方公里,把居民和企业迁出,修建高标准的堤坝、围堰,就能够有限的滞洪库容,从而把大面积的蓄滞洪区解放出来。我们计算过,如果拿出200平方公里,水深5米,可以蓄水10亿立方米,对于50年一遇的洪水,完全可以替代原来蓄滞洪区的功能,这样原来90%的面积就可以专门发展经济了。对于更大的比如百年一遇的洪水,可以通过扩大平原调蓄水库面积、加高水库堤防等方式增加洪水调蓄库容。具体设计多大的平原调蓄水库,可以研究权衡来决定。 这样做除了蓄滞洪水外,还可以给华北供水,不像现在的蓄滞洪区,淹没之后水又排入了大海,华北本来这么缺水,这不是损失吗?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平原调蓄水库,既可以用来调蓄洪水,又可以用来供水,甚至还可以和南水北调工程结合起来发挥作用,南水北调工程1000多公里的渠道,缺乏调蓄水库,出事就麻烦了。所以,我们应该结合新形势,修建高标准的蓄滞洪区,不能一直这样粗放。 界面新闻:国外蓄滞洪区是如何建设的,有无经验可以借鉴? 贾绍凤:每个国家的人口、国土面积、气候条件等都不相同,但有些经验还是可以借鉴。美国的国土面积和中国差不多,但人口只有中国三分之一不到,它的蓄滞洪区里就没有住人,因为启用的频率比较高。即使不会决口,要减轻河道压力就会分洪,有些蓄滞洪区平均两年就要用一次。日本国土面积小,相对人口密度比较大,但也是国家把蓄滞洪区内的土地买下,人口迁移出去,专门用于蓄滞洪水。 界面新闻:提到修建水库,近些年面临很多质疑的声音,如果在现在的蓄滞洪区建设调蓄水库,是不是也会面临一些不同声音? 贾绍凤:所有的开发都会对环境、生态带来影响,除非我们什么也不干,所以合理的逻辑是要评估它的成本和效益,我们是得到的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如果一个项目得到的效益,包括社会效益综合起来比它的成本高出很多,我们就应该去做。 气候变化警示防洪应长远规划界面新闻:目前蓄滞洪区内损失情况统计和补偿工作还在进行中,一方面老百姓认为统计不全面,补偿标准低;另一方面基层政府人员又觉得涉及人数多,核查难度大,好像双方都不满意,你如何看到这一现象? 贾绍凤:这本来就是很复杂琐碎而又需要认真核实、计算的事情,工作量很大,也难免会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争议。为了减轻工作量,一个思路就是前面说的利用小面积高标准蓄滞洪区建设代替大面积粗放的蓄滞洪区。几百上千平方公里的面积,几十万人突然受灾,基层政府人员人手肯定不够,这样的矛盾很难解决。但如果把蓄滞洪区的面积缩小,那么我们有限的力量,不管是人手还是财政,都可以进行更精细化管理、投入,也会避免更多社会矛盾。当前,蓄滞洪区补偿标准好像是实际损失的70%,这个标准还是相对低了,蓄滞洪区的人民为防洪做出那么大牺牲,也是为了大家牺牲小家,经济上的损失应该100%获得补偿。 界面新闻:按照防洪法和蓄滞洪区有关法律法规,在蓄滞洪区内建设项目都是有严格控制的,非防洪项目都需要做洪水影响评价报告,但我们也注意到,这些要求并未得到很好地执行,比如位于涿州的西南物流中心,原址是一处低洼的砖瓦厂,许多人认为这里并不适合建设物流仓库,你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贾绍凤:涿州是一个全国性的物流基地,有很多仓库,尤其图书库房居多。图书不比别的东西,一进水就毁了,所以这次我们看到涿州很多图书库房被淹,很揪心。蓄滞洪区的信息都是公开的,从哪里到哪里,范围是明确的,但是几十年都没有用过,从干部到群众都麻痹了,没有当回事。蓄滞洪区本来对发展有严格限制,实际上很多不让建设的项目也建设了,管理部门尽到责任了吗?我曾经呼吁所有蓄滞洪区的项目都应该做洪水影响评价,但具体规划还是有欠缺的,现实中很多项目都没做洪水影响评价。有些人可能会想法逃避,管理部门审批流程把关也不够严格。 界面新闻:近年来极端天气似乎有所增加,这对未来的防汛工作带来哪些挑战? 贾绍凤:大部分研究气候变化的科学家都认为,极端天气概率会增加。人类排放的温室气体越来越多,全球温度就会升高,大气活动是靠能量推动,尤其是热能,温度越高,大气活动就越激烈,极端天气发生的概率就肯定会增加。有可能是干旱,有可能是洪水,有可能极端热,也有可能极端冷。今年就有点奇怪,年初是创纪录的冷,到了夏天又是创纪录的热。所以我们做防洪工作应该有更长远的规划,更加应该小心谨慎。现在很多被淹没的地方正在进行灾后重建,但很多是在原址重建,可如果过几年又被淹没怎么办呢?所以应该借此契机,对一些项目规划做出调整,蓄滞洪区面积的调整也应纳入考虑。 |